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寻梦羊角碛

——恒远的涛声与澎湃的激情

  郑 立

  一

  在历史的回眸里寻梦羊角碛。

  羊角碛,曾是长江支流乌江四大古镇(羊角、龚滩、洪渡、淇滩)之首,地处乌江流域四省十六县进入长江水道的要冲,素有“乌江咽喉”之称。《重庆涪州志》记载:“乾隆五十五年(公元1785年)六月九日,(李家湾)山崩成滩,乱石棋布,绵延五六里,转峡处,江水高数丈,湍急汹涌,秋壑险绝,半涨亦恶。上下船必出载,虚舟乃可行也。”这一次大岩崩,倾泻的乱石与狂澜的江流抵力相抗,呼山喊水,宛若羊角之状,由此得名羊角碛。碛外的五里长滩是乌江的险滩之王,五滩相接,绵延五里,横飞竖转的漩涡和急管繁弦的湍浪,摩云触天的峭岩和直射灌流的碛角,给纤夫和船工搭起一道“端起灵牌吃饭”的阎王关,有“十船九翻”之险,船过这里都得盘滩。所谓盘滩,船到五里滩得卸货下人,从滩的一头,沿碛岸通道转到另一头,再装船走人。俚语云:“客过要起岸,货过要人搬;若要强行过,过滩船必翻。”

  羊角人很难说清羊角碛的历史,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一条波涛激越的乌江就是自己的衣饭碗。滩筏栖所,野渔渡头,丹砂炼场,盐卤苦地……在时光缤纷的源头,历史漫漶,烟云斑驳,涛声恒远。南宋王象之《舆地纪胜》记载:“涪州辖武隆白马津东三十余里,江岸有咸泉。初康定间,有程运使舟次鹊岸,闻江岸有硫磺气袭人,谓此必有盐泉,驻舟,召工开之,果得咸脉。”所指就在羊角碛附近的石床村。从石床村上行几里有盐井峡,古时巴人在这里凿井取卤熬盐,或隐或现的遗迹,勾人遐想。《武隆县志》记载:民国十九年(1930年),羊角碛系涪陵第十八区,建羊角镇管辖三十七个保,第二年改为第九区,民国三十一年(1942年)成立武隆设治局,羊角碛划属武隆,一直是区镇乡等政府单位的驻地。抗战时期,宜昌沦陷,长江受阻,国民政府成立川湘水陆联运处,抗战物资由重庆经长江运抵涪陵,由乌江抵彭水龚滩,然后转至湖南前线。1949年后,羊角碛在行政区划调整中有羊角乡、羊角区、羊角镇党政机关所在地等角色转换。谁也说不清羊角古镇的历史,因为历史的光影掩入了乌江的最深处,与江流一起澎湃,一起沉寂。

  在民间记忆,羊角碛名噪于乾隆五十五年大岩崩之后。极盛之时,此地聚户三四千,住人两三万,庙宇四五处,戏台五六家。大江上,歪屁股船、蛇船来往如梭。歪屁股船,头高尾歪,腰身高大。蛇船,头尾尖翘,腰身细长。这里停靠乌江船帮乌金帮、盐船帮、杂货帮等船只百余艘,多达三四百艘。黔北商贾、湖广贩客、小河船帮、袍哥洪门在这滩上的古镇,炫起夜夜灯火,处处莺歌。茶馆戏台夜夜上戏,傩舞苗笙、闯滩号子、土家软语、老龙门阵在这弹丸之地,煽起飘飘渺渺,若梦若幻。川剧变脸、傩戏封神、苗家蚩尤戏、土家茅古斯也在这依山傍水之处,渲起泪眼婆娑,柳暗花明。馋人的滋味得数老醋、豆腐干、羊肉汤锅、羊蹄花、斑鸠窝豆腐、糯包谷粑蘸蜂糖、蜂糖梨、岩石榴、猪腰枣……老醋、豆腐干是承传几百年的手上功夫,甘冽的山泉、精实的黄豆、精粹的土麦一脉相传的冷香,蘸着乌江的太阳凛风的味道。蜂糖梨、岩石榴、猪腰枣是乌江涛声喂养的稀罕,入嘴甜在心,爽到骨髓,随山顶的星月高悬于记忆。羊肉汤锅、羊蹄花、斑鸠窝豆腐、糯包谷粑蘸蜂糖……焐得热老公的心,系得住稀客的嘴,拴得紧娃崽的谗舌头,团得拢左邻右舍的真情意,一手的操持,一口的赞叹,是逝水年华的柔情蜜意。

  羊角人敬天畏地。敬龙王,敬的是一江险水。敬山神,敬的是一条白马山“黔蜀门屏”古幽商道。敬孔子,敬的一脉书香传家的古雅。敬观音菩萨,敬的是一生救苦救难的皈依。在五里滩南岸,百丈危岩峭壁处,有一个天然大溶洞,人称观音洞,一座高数丈自然天成的石观音像,在洞里惟妙惟肖,栩栩如生。洞中有一巨石鼓,以物击之,铿然有声。明末清初,羊角人依势随形,开山凿石,上砌下补,建了玉皇殿、观音殿、罗汉殿、香房等建筑。每年农历二月十九、六月十九和九月十九观音会,上万善男信女都要焚香朝拜。此时,羊角碛热闹非凡,唱堂戏,高台狮舞,乡间杂耍,嗨皮冲壳子,让人目不暇接。这些尘封在时间里的缤纷,在羊角碛残存的诗文碑刻和破垣断壁上能觅得一鳞半爪,更多的密封在蛇迹般的传说。

  羊角碛没有文化的蚁道,滩碛上的每一块礁石都睁着文化的眼睛。清代蜀中诗人陈答猿《乌江行》挥洒出羊角碛一幅激情的画意:“五里长滩乱石横,狂流倒注迅雷鸣。扁舟一叶从天降,稳渡银河骇浪平。”还用《烈女石》抖落一纸精粹的淡墨:“碛旋如羊角,汹汹五里滩。倾斜崩岸远,上下过船难。上产名麸醋,涛声撼竹栏。镌岩传烈女,才被贼摧残。”他直接用一首《羊角碛》倾泻一腔的回肠荡气:“怒涛横棹枕寒流,飒飒西风夜不收。几度飞凌笼远树,半轮凉月照孤舟。残魂飘荡龙岩去,大气扶摇羊角游。忐忑乡心迷蝶梦,醒来犹在此滩头。”品读这些鲜活的字句,如渴饮窖藏经年的酒,缭绕根根顾念的根须。舟行乌江的刘禹锡、黄庭坚、翁若梅……无数文人墨客把诗意的目光抖落在羊角碛的记忆。

  二

  在尘封的记忆里寻梦羊角碛。

  我八岁那年清明节,我随父亲挤进一辆裹满泥尘的大客车,从乌江支流大溪河边的鸭子塘,颠腾翻越了百余里弹子山之后,在白马趸船改乘乌江驳船,第一次见到了羊角碛。

  正午阳光下,一江浩浩碧水从巉岩之间滚滚而出,粼粼闪闪,直刺我的心魄。登上铁驳船,在波涛起伏的振颤中,我热血喷张。在峡窄风乱之中,我感受了驳船筛糠似的颠簸和如老牛负重般的牵引。在难耐的曲曲蛇形之后,船到了五里滩。船上和岸边陡然腾起一阵歇斯底里的吼喊。船上喇叭叫了,船员忙了,乘船的人慌了。父亲说:“这是要绞滩,又叫扯船,过去是人力啦,现在是绞滩机绞。”我想去船舷边看。父亲抓紧我的手,厉声骂:“去讨死!”我惊愕盯住怪兽似的父亲。船在剧烈颤抖,在密集颠簸。船头汽笛在哮喘,船舷边绞索在呻吟。父亲说:“抓紧板凳”。巨浪拍打在船舷上,飞浪扑进船舱里,满舱里满是惊叫。底舱里的发动机狂躁轰鸣,驳船蚯蚓似抽缩行进,左右哆嗦摆动。湍浪一会儿打在左舷边,一会儿打在右舷边,船舱里满是积水。绞绳蚀骨的摩擦声,人群惶恐的哄闹声,船员粗野的呵斥声,巨浪冲撞的轰隆声,父亲嘀咕的劝慰声,在我的脑子里缠成了乱糟糟的一团,肚子里更是翻江倒海……在羊角碛趸船起岸,我的飘起的魂才归了位,悬起的心才落了窍,耳朵里是五里长滩一片涛声,眼睛里是炫动的潋滟阳光和澎湃的激情。

  在羊角碛北岸箢篼岩下,涧溪掩映的龙骨石嶙峋之处有一片坟场,是一群闯江汉子灵魂的栖所。父亲在荒僻生冷的坟场插了祭奠的纸帆,极细心地从坟堆茅草丛里拣出凌乱的残枝枯叶,垒实松碎了的石头,燃几支香烛,烧几叠暗黄的纸钱,炸几挂鞭炮,对接虔敬。这是1972年清明,离乡二十余年的父亲第一次回乡祭祀,用一个血脉相续的简单仪式,让我明白我生命的根脉就在于此。三十八岁的父亲端坐在褐石上,仰迎一轮光艳艳的斜阳,痴望浩荡奔腾的碧水,在疏离与迷茫中咂味生命之源的勾连。我无法估摸父亲此时的心境,在他木然的脸上也琢磨不透他当年远离乌江的毅然与决然,只隐隐感到他对羊角碛有一些没法言说的无奈。或许是负笈求学的热望和找寻新天地的召唤,羊角碛在父亲的生命里或是一个孤独浮游的精神泊地。

  夕阳滑落在山边,我们走在了羊角碛老街上,走进一幢低矮又破旧的临江吊脚楼,门柱散落虫蛀的黄尘粉,窗子斜扭像要脱落,关不紧风。这是我堂伯郑治明的家,堂姐远嫁,堂兄远走他乡。堂伯背微驼,满头灰白,解放前是羊角碛的滩师,已年过花甲。堂伯见了我们,无半点惊喜,沙哑呼道:“回来了。”父亲“唔”一声,坐在门口板凳上。父亲叫我喊伯伯,我向着一张满是皱纹古铜色的脸喊了一声伯伯。堂伯一只粗硬的手摸了摸我的头,他问:“去楼房沟了?”父亲说:“去了,午饭在幺娘家吃的。”“娃崽这么大,过得?”堂伯问。父亲说:“你该出去才好,老了得靠。”堂伯沉着脸说:“羊角碛拴住了我。”他们话不投机,父亲遥指窗外的山崖,对我说:“我小时候,爬上去过。”山崖上,几棵高大的老树斜撑狭天,一只老鹰在高旋。堂伯钻进里屋,窸窸窣窣一阵之后,拿出一杆古旧的铜唢呐,用衣角擦了擦唢呐上的尘灰,对我说:“不说不顺心的,吹个曲儿,催你堂婶回来煮夜饭。”

  西天流霞。堂伯昂首敞胸,铜质的唢呐声一丝丝溢出,像微风拂面,像雨燕掠柳,又如若清泉淌草地,恰似月光洒窗,犹思如忆,仿佛一双泥脚踏上软软的乡间小路,款款走进了温馨的家门。一会儿,唢呐变得慢缓沙哑,或若一头负重低喘的老牛,更似一条在冷岩上磨搓有声的纤索,既硬又涩。我不由凝视堂伯在唢呐孔上缓缓颤动的手指,干瘦得只剩皮骨的手指像要把什么东西塞进黑洞洞的音孔。突然,沙哑的唢呐声陡然变调,尖利的呼啸扑面而来,时而惊涛拍岸,时而阴风惨惨,恍若撕肝裂肺的呐喊,好比断筋碎骨的咆哮,山一般沉,岩一般重。这时候,乌江上驶过一条驳船,嘶叫声声冗长的汽笛顺流而下。屋里的唢呐声与窗外的汽笛声,慷慨交碰,嘈嘈切切,别有一番刮骨之气。汽笛渐渐消隐了,在短暂的停顿之后,唢呐微微响起,似乎陷入万丈的深渊,误入四无退路的绝境,那若有若无的呻吟,飘飘渺渺的低泣,是无奈,是凄清,是孤寂,是不堪言状的忍受,仿佛在追逐远逝的英灵,在找寻一颗傲然天宇的雄心楚涩难泯的伤口。我的滩师堂伯尽情吹奏着唢呐,袒露着羊角碛红白喜忧最动情的直白,奔涌着赐以生命土地的难以割舍,张扬着生命之帆难以释怀的坚守,剥离着在唢呐之外毫无遮拦的真诚。父亲竟如一尊岩石,峭楞楞地凝望窗外的五里长滩……

  堂伯的唢呐告诉了我,这里是父辈的衣袍血脉之地。

  三

  在滩师的故事里寻梦羊角碛。

  从长江边的涪陵出发到贵州沿河,羊角碛的五里滩是第一道生死关。船只通过五里滩,都是一场生命的搏击和力量的比拼。因为盘滩,在1956年前的一百七十年的历史里,这里积聚了大量的苦力和扯船子(羊角碛纤夫的别称),在大岩崩后诞生了一种特殊职业——滩师。滩师是在五里险滩上豪赌的职业,多时达二三十多人,上下的江船靠他们才能闯过要命的五里长滩。他们个个是浪里白条,对五里滩的明石暗礁了如指掌,一身熟稔的驾船闯滩的硬本领。在高亢激越号子中,他们驾着各种船只上滩下滩,除非洪峰恶卷,人力不敌,不会轻易停歇。

  1984年夏天,我武隆师范校毕业,独自回了一趟羊角碛,看望了病中的堂伯。堂伯满头花发,十分羸弱,领我在碛上走了一遭。我看到了锈蚀斑斑的绞滩场、石坑深深的盘滩道、勒迹殷殷的扯船道。在热辣辣的江风里,我听了堂伯引以自豪的点滴。

  “穷不习武,富不拉船。”羊角碛姓郑的,是靠拉船吃饭的一族。堂伯三十五岁跟学滩师出师,筋壮力强,浑身是胆,大碗喝酒,大块吞肉,是一名响当当的“水上飘”。过滩的船老板和他谈拢了价钱,他一口喝掉一大碗老鹰茶,一抹嘴,一挥手,领着篙师飞身上船……

  最凶险是把舵上水船。一群只穿裤头光着脚丫的扯船子(羊角碛人把纤夫叫做扯船子),贴着乱石嶙峋的碛岸拉船,一般数十人,船大的上百人,水急浪险时拉大船人达两百多人,拉大驳船用人就更多了。水急,滩长,浪高,拉滩、闯滩都是异常艰苦的养命活儿,扯船子谣道出了扯船人不尽的辛酸:“手扒乱石脚蹬沙,纤索勒骨似刀刮。鼓起板筋吼号子,甩开膀子把船拉。”一滩的拉纤号子短促而雄浑,凄厉低沉:“往前梭哦……吆嗬……哦嗬……嘿着哟……咳咗哟……”几十几百人呼喊:“咳咗,咳咗,咳咗咗……”峡谷在热血和汗水凝聚的号子中慷慨激扬,太阳流云在雄壮激烈的吼喊生中光彩熠熠。船上前有篙师后有舵手,篙师以撑竿点拨岸石,舵手扶舵柄调整航向。这个时候,堂伯心头万念不生,抓稳舵子,盯直眼子,在翻滚的激流里探出一条活着的路子,只有天晓得,是生还是死。船至急流处,上船和下水僵持冲撞,激浪乱溅。这时候,号子头在声嘶力竭地领喊:“嗨哦……吆哦!咳呀咗,咳呀咗,还有几桡!”扯船子鼓起浑身力气拼死搏,还齐声应和:“咳咗,咳咗,咳咗!”船头一昂头,骑上险口,号子头刚劲地吆喊:“咳呀咗,咳呀咗,就过滩啰!”扯船子咬牙勇进,狠喊:“咳咗,咳咗,咳咗!”歪屁股大船挺过了滩口。如果船没能过滩,纤夫挺不住,后退了一尺,江涛的冲击力万夫莫挡,即使拼掉老命也无力回天了。这更是考验滩师的时候。堂伯一脸从容,凝精定神,一眼坚毅,把必胜的信念束缚于一发之间,引着吱吱嘎嘎响个不停的歪屁股木船,躲过一处又一处礁石,避开一股又一股恶流。江船安然上滩了,堂伯才松了一口气。

  也有凶险的意外,歪屁股木船被齐头巨浪在滩口上打退下来。这时候岸上的纤夫得赶紧丢掉手里的纤索,跑回下游扯船的起点。堂伯用命悬一线的胆气,稳舵,再稳舵,把舵稳在心尖上,躲过掀船的“夹皮水”,穿过盖顶的“午姐浪”,直到把船稳在了起点。如果稍有差错,歪屁股木船定会触礁摔烂,船上的人必然波卷浪翻。俚语说:“滩师吃的是命饭,用的是死钱,喝的是还魂汤,闯的是鬼门关。”船再一次上滩,号子也变了。号子头领唱:“脚蹬石头手扒沙哎……”扯船子合唱:“咳咳!”领唱:“弯腰驼背把船拉哎……”合唱:“咳咳!”领唱:“一步一躬一把泪哎……”合唱:“咳咳!”领唱:“恨不能把天地砸哎……”合唱:“咳咳!”辛酸的号子声在峡江上声声入耳,激越人心,船被一步一步拉上了滩口。在拉纤过程中,滩师若有闪失,船身会“打张”,即船头被拉横,扯船子被纤索拖下水。遇到岸是石壁,纤夫手抓壁上的石孔,脚掌蹬住只容一个脚尖的石坑,稍有不慎就葬身江底,尸体得到十几里之外的桐麻湾才去捞。扯船子拉船,弯腰屈背,步态一瘸一拐,被人称为船拐子。俗语说:“煤炭娃是埋了没死,船拐子是死了没埋。”

  行下水船凶险小一些,但滩师得的钱也少一些。这时的扯船子号子舒缓了。号子头依然领唱:“清风吹来凉悠悠哎……”纤夫合唱:“咳咳!”领唱:“连手推船下涪州……”合唱:“咳咳!”领唱:“有钱人在家中坐……”合唱:“咳咳!”合唱:“哪知穷人忧和愁……”合唱:“咳咳!”堂伯细心地循着耳边的水声,在一起一落之间,驾船顺江流而下,在出滩口交了船,望着江船平安离去,他也会对天高嚎几嗓:“脚蹬石头手扒沙吔嘿嘿吔,风里雨里闯天涯吔……”

  堂伯庆幸自己当滩师没出过一次大祸事。解放后,人民政府炸礁平滩,疏浚航道。1956年后,涪陵地区中心航道管理站在碛岸建绞滩站,二十四个男人推动一台绞滩机,转动钢丝绳牵引船只上滩,堂伯的滩师生涯在此终结。堂伯还说起羊角碛的女扯船子,堂婶也做过,女扯船子的头是下街的杨惜珍。羊角碛的女人一般是不扯船,只是在过上水船太多,男人忙不过来的时候才去扯船。女扯船子扯一趟船过羊角滩,三十几个人一组,扯一趟得用一个多钟头,她们拉完一趟滩只觉全身瘫软、筋骨疼痛,繁忙的时候,从早到晚一天得拉十来趟,这是女人最苦的活。羊角碛女人主要干的是搬运货物的活,从下滩到上滩,在乱石礁上她们用篾背篼搬货,一背最重是两百多斤,她们都是在苦里刨食的好女人。

  在古镇下街,我碰上一位端着筛子卖米粑的豁牙老汉。他姓唐,快八十岁的人,扯过船。我说了堂伯的名字,他连说晓得了。我说起了五里滩号子,他竟放下筛子喊了一段:“吆来哟,吆哦,嘿吆吆嘿吆,嗬嘿,哟哟,嘿嘿……穿恶浪,嘿哟,闯险滩啰,嘿哟;兄弟们哟,嘿哟嘿哟,斗劲来哟,嘿嘿拉哟;媳妇在屋头,嘿哟嘿哟,等我回哟;嗬嘿,生个儿子,嗬嘿,考状元啰,吔嗬哟……”豁牙的嘴虽不关风,但有一股子敢和命运叫板的劲。在粗犷的号子里,我触到了羊角碛生生不息的一脉。

  寻梦羊角碛,恒远的涛声与澎湃的激情,融入了宁静祥和的岁月。2017年,为避险危岩地质灾害,武隆启动了羊角碛古镇整体大搬迁,迁移至武隆城区附近的土坎镇。2020年,羊角镇与土坎镇合建成羊角街道,羊角碛以一个遗址公园的规划烙在羊角人的祈盼里。我一次次探访羊角碛,寻梦一座遗址公园,尘埃落定的旧梦、无言的回响已是骨头里的惊雷;寻梦一轴古镇新貌,太平盛世的大梦、翘首的追寻已在怡然入诗的画境。

  乌江白马航电枢纽工程竣工在望,高峡平湖,画廊奇幻,羊角碛是一座寻梦园,在武隆山绮水丽的顾盼里,舒卷着大梦粼粼的过往,厚实着风采盈盈的岁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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