◇郑 立
天光散尽,大地坐进夜色。
母亲喊一声,点亮。父亲点亮,土墙瓦屋闪动亮光。山坳上,座座低矮土墙屋和木板屋在这个时候几乎同时被点亮,丝丝缕缕的亮光透出木格窗户和板门的缝隙,流泻一片温馨。呼娃唤崽声,石磨声,劈柴声,剁猪草声,牛圈里水牛的反刍声,猪圈里猪的抽呼声,羊棚里羊的响鼻声,鸡窝里鸡群挨擦的振翅声,夹了院坝边几声狗吠……沉浸在丝丝缕缕的亮光里,紧裹山村的恬静。
母亲喊点亮,是用划燃一根火柴点亮一段松亮,或点亮一枝松油烛。山村里死了人才说点灯,点长明灯,豆油、菜油、麻油……一根棉线,一满碟亮油,一豆光亮盛满了碟碗,端放在用木凳搁置的装殓逝者的棺木下,照耀一条阒寂的不归路。活人只喊点亮,死了人才喊点灯。枞亮,枞油烛,闪耀在我童年的记忆。
松树是乌江腹地海拔八百米山地的常绿树,油松、红松、马尾松、雪松……如此种种。马尾松,我们叫枞树,上过学人的叫它松树。这枞树,不是西方人圣诞夜做圣诞树的枞树,那是一种冷杉。这里的枞树,有赤龙鳞似的树皮,长在边坡地或瘦山冷脊的石旮旯,连天接岭,起伏跌宕,密密匝匝,蓊蓊郁郁。在老枞树上取枞脂,刷枞亮,打枞果,扒枞叶,剃枞枝,砍枞料……这是村里人与枞树的亲密。枞油的馨香从古到今丰盈这一方青山绿水。
枞亮,是噙饱松脂的枞柴,柴质鲜亮肉红,用刀劈成干硬纤细木条儿触火即燃,没干透的还会发出“噼啪”的微响。刷枞亮,得选树龄十年以上的岭上枞,切且选长不成材的枞树,因为不成材的枞树,只能做边角木料,或者做柴火。能成材的枞树刷枞亮,材质因此变差,这棵树就糟蹋了。在枞树半人高的地方,向阳的一面,用利刃刮去枞树褐红色鳞状的表皮,刺划几道竖条深纹,让树脂从残留的树皮下渗出透进刀纹。三五年风露,月晾,日晒,刮了皮的半面树身变成了肉红,凝满泪珠一样的松脂,这段树身就是枞亮的原材。
取枞油,得在十年以上树龄的树根部往上一两尺砍开一两个拇指宽的刀口,让树脂从刀口里丝丝滴滴的淌出,掉进系在下边的竹槽,半个月取一次,如果树脂量小,还会补上一两刀。树龄在二十年以上的老枞树,它们的根部多会自然流一些乳黄色的树脂球,少的有几钱,多的一二两,这是制作枞烛的最佳原料。制作枞油烛是一件精细的手工活,熬油、打纤、制烛、风烛,讲究一丝不苟。一枝晶亮耐燃的枞烛是山村精湛手艺的标识,上了红色就是喜烛。山里人节俭,如不是节庆,不办红白喜事,夜里是不点烛的,点的是枞亮。手艺人制作的枞烛大部分卖进城里,换回些布料针头线脑糖果窖酒……在村里是物物交换,一升包谷换一小捆枞烛,温馨,实在。
我读小学的时候,暮昏时分,母亲喊点亮,父亲点的是煤油灯。我不喜欢煤油灯,在灯下写作业是一股刺鼻的煤油味。我特喜欢枞亮和枞烛燃烧的清香。枞林饱受“大跃进”时期大战钢铁和大集体办乡村企业的劫掠,取枞油和刷枞亮的老枞树少了,简便的煤油灯取替了夜夜吐香的枞亮和枞油烛。家住梁子山深处的外公不时送来一捆枞亮,我每天入夜点一支,珍惜着亮闪闪的枞香。在枞亮下读书写字,母亲在一边做针线活,做完作业,母亲催我洗漱,上床,吹亮。母亲说,点亮,要点得有用,不然浪费了,点的不值。在黑阒阒的夜里,我睁大眼睛,想不明白仅上过一年小学的母亲说的这个道理。有客人来,母亲会添一支枞亮,我在耀眼的亮光下做作业,听母亲与客人家长里短的龙门阵。客人走了,母亲对我说,这亮,是给客人的。
我奇怪母亲把点灯坚持说成点亮,还有与点亮有关的话题打亮。母亲对点亮和打亮这两件事情看得重要。葵花篙,黄篾篙,柏皮篙……这些打亮的亮篙,母亲备得不少,后来备齐了马灯和手电筒。母亲不说马灯和手电筒,笼统说成打亮。夜晚,有人敲门找亮,母亲对我说去把亮拿来。找亮的人举着燃烧的亮篙消失在黑夜,母亲的脸上就漾着一朵盛开的葵花。风雨之夜,给找亮的人备的是马灯或手电筒,马灯或手电筒如果很快转送了回来,母亲定是满脸的阳光。马灯或手电筒有时也会一去不回了,母亲会说,莫怨,是人都会有难处。父亲得重新添置打亮的家什。打亮,是母亲真心实意的情怀。
我上初中的时候,村边山溪建了水电站,有了电灯。夜晚,母亲从不说来电,只说来亮。问我说,来亮没有?从不问来电没有。开灯,关灯,母亲只说点亮,关亮。我说母亲,不要把开灯说成点亮,说开亮也好听一点儿。母亲固执,不改变。母亲说,灯,只是一个东西,亮是灯心里的东西;电,也是一个看不清楚的东西,亮是电心里的东西;只有点亮,才让我的眼里心里都明明白白。一次点亮,一生照耀,说这话的母亲很像一位哲学家。
我进城工作,母亲随父亲进城看了我几次。每次我都要陪母亲逛逛城市的霓虹夜景,她对我说,有这么多人点亮的城市,夜晚才这么漂亮!母亲却不迷恋城市,每一次进城仅呆一两天就走了。她说,城市不是她的地方,城里也不差她一个人,但离开了村子,村子的夜晚就少了一个人,就少了一盏点亮的灯。
母亲一直用点亮这一个词语喂养我,有时候我觉得她对点亮这个词语的理解很有创意,她一直固守自己的山村,只认识简单的字,会做简单的计算,会与绿意盎然的枞林一起感动,会为一只小鸡小狗的死难过,会在土墙的暗角抛一些粮食给冬天里缺吃的老鼠……或许这个点亮真是她的习惯口语,没有更多的意义。我这样想的时候,心头总浮起枞亮、枞烛、亮篙、马灯、手电筒……这些已经随母亲远去的光影。
母亲和她的一句“点亮”离开这个世界多年了,点亮这个词语却与我如影随形,照耀着我的一生。

